听守桥人说 NO.6 | 杨雨:飞步丹崖意不惊
飞步丹崖意不惊
杨雨
人老了,就会不自觉地多出两种喜好:其一是喜欢翻晒青春的记忆;其二是喜欢和年轻人混在一起。
这两种喜好,我都有。
以前没想到的是,其实年轻人也喜欢在古旧的岁月里堆砌深沉,而且,他们堆得那么真诚。
于是,我和年轻人,就在古旧的桥上蓄谋已久地猝然相遇了。
他们问我:古桥那么多,你守哪一座?
这是个问题,我需要认真地想一想。
地球转得太快,而岁月又太悠长,我已经想不起生命中经过的第一座桥是哪一座。大概,应该是橘子洲大桥吧?那时候,湘江上只有一座桥,就叫湘江大桥,后来桥越来越多,就改叫湘江一桥,再后来,桥更多了,又改名为橘子洲大桥……
橘子洲大桥,应该是我人生的起点吧?河东河西,来来往往,桥两头的风景早已不是儿时看到的模样。桥,却还是那座桥。很多很多年后,应该也会变成一座古桥。
在橘子洲大桥变成古桥以前,我想还是先守一座现在的古桥吧。继续在记忆里搜索,有没有一座古桥,从第一眼起就住在了我心里?有,而且似乎有很多,突然想到,那么,就那座迄今为止我到过的海拔最高的桥吧?
海拔有高度,记忆有深度。那么,就是它了。
那座桥,海拔在1300米左右。
那座桥,在古人的笔下地势绝险:“过桥,凭石栏茵草而坐,回望北崖插汉,凌历欲飞。隐隐腰间有线路若趾迹然”(《衡游记》);“同人皆悸不敢登”。能够让人望而却步,则不仅仅只是海拔高,更有悬空绝壁之险要了。
那座桥,就是南岳衡山祝融峰顶的会仙桥:“循崖东畔下三里许,石崖屹立千尺,造石为飞桥横度之,以非仙人不能,故名”。(《衡游记》)
古往今来,不知道有多少文人名士、往来游客曾经登顶祝融,克服内心的惊惧,踏上这座悬于万仞绝壁之上的石板桥。而最风光的一次,或许当属南宋乾道年间两大理学巨头联袂踏访的那一次。
那是乾道三年(1167)冬。在轰轰烈烈耗尽无数脑细胞的岳麓书院朱张会讲一个多月后,张栻陪同朱熹来南岳采风兼放松散心。张栻后来回忆说,他们带着学生、会上朋友“同游仙人桥。路并石,側足以入,前崖挺出,下临万仞之壑,懔懍不敢久驻。再上绝顶,风劲甚。望见远岫,次第呈露。”(《游南岳唱酬序》)
张栻笔下的仙人桥,就是后来明代徐霞客游记中提到的祝融会仙桥。则至少早在南宋之前,会仙桥就已然矗立多年了。
800多年后。
2008年秋,我带着研究生南岳采风,相约凌晨两点开始登山,赶到峰顶看日出。这并不是我第一次登衡山,登过的高山也远不止衡山,登山的记忆于我除了累还是累。但那次和学生一起的登山,却激发了我不服输的脾气——就是不能落在年轻人后面,所以凌晨一点多我强撑着排山倒海的睡意起了床,如约在两点走上了黑黢黢的山路。
夜里登山,其实看不到多美的风景,但有清凉的山风不时拂过,让人神清气爽,没有想象中的寒意,没有想象中的困意,也没有想象中的倦意,我似乎走得很轻松。和学生一起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,聊的什么已全然忘记,只记得爬到山腰的时候,途经一个简陋的凉亭,我们暂停歇脚。朱涛掏出一包烟,我瞥了他一眼:“你还抽烟啊?”平时在老师面前,他们一般是不敢拿烟出来的。
他说:“老师,爬山累了,抽支烟可以解乏。”说着,又看我一眼。
我笑了:“那也给我一支吧。”
他先怔了一下,然后笑了,递给我一支,点上:“老师,你可是从不抽烟的啊!”
黑夜中明明灭灭的几点光,和夜空中的七八个星,似乎遥遥相望,却都是静默着让夜色蔓延,只有山风依然自顾自哼着谁都听不懂的歌。那个夜,那支烟,竟然成就了一个永远保存且不可再复制的记忆。
一支烟的工夫,我叮嘱大家确信烟已完全熄灭再扔到垃圾桶,再等了一会儿确认无事再继续登山——现在想来山林中应是禁止烟火的。以后这样的事再也没有发生过。
我们如期赶到了山顶的观日台,变化多端的云霞给了我们无限期待,可就在太阳即将喷薄而出的一刹那,浓云遮蔽了东方的天空——太阳出来了,但是我们并没有看到日出。
也没有多少沮丧。那时的我们,多少有点“何必见戴”的洒脱。
那次我们有没有去到会仙桥?不记得了。但我也可以塑造记忆,假装我们去了。假装古人的夸张让我们见到现实中的会仙桥,多少有些失落:就那样一块貌不惊人的窄石板?我们夸张地惊叫着踏上石板,夸张地凌空俯视,夸张地假装恐惧得尖叫……
然而,当我们跨过石板,站在对岸石崖的平顶上眺望四野,那一刻,我们不再假装、不再夸张,因为山川之美的震撼,真的用任何语言和文字都无法准确形容。
其实,记忆是不会假装的。
又过了十多年,2021年1月,我和新的一批学生再度登临祝融峰顶,再度踏访会仙桥,所有在记忆中沉淀的美丽又都被翻了出来,让我在吹着会仙桥的山风时有了刹那的默然与恍然:会仙桥一点都没变,时光真的在流动吗?
“试问会仙桥畔石,几人到此踏歌行?”(罗洪先《岳山杂咏二首》其二)
走在古老的石桥上,守住心里的一座古桥,或许最美妙的感觉是:那斑驳的岁月印迹,让我感觉青春一直都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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